因為一句古詩——“腹有詩書氣自華”，使我愛上了閱讀；又因為另外一句古詩——“書到今生讀已遲”，使我讀得格外坦然，從而将閱讀變作了一種生活方式。然而，吾生也有涯，而書也無涯，在閱讀上，讀好書遠比多讀書來得重要，因此，我有一些極個人的推薦，是大浪淘沙之後屈指可數的幾本，讀到它們，是我的幸運。

首先想到的是老子的《道德經》和卡巴内的《杜尚訪談錄》，絕對是兩本啟迪智慧的書。前者不愧是中國古代文化中的經典，作者着力于挖掘事物的負面，将消極變積極，以退為進，以柔克剛，得以看到平常人忽略的另外一面，從而将人生的智慧與視野擴大了一倍。由我看來，短短五千言八十一篇每一頁皆蘊含一個“退”字，讀後讓心靈刹那間豁然開朗。我在雲南旅行時買到過一本任繼愈《老子的書》的英文譯本，後來又讀到陳鼓應的《老子注譯及評介》，時時拿來對照着讀，每每将其視為精神的聖經。

而後者，更是一部《論語》式的著作，一直在最關鍵的時候為我指點迷津。杜尚，這位西方的智者，被普魯東稱為二十世紀最富有心智并且擾亂人心的人，以其耳目一新的視域啟迪了整個西方現代藝術，無數次化腐朽為神奇、為走入窮途的現代藝術家們開辟出嶄新的路徑。不僅如此，世界上再難找到一個像他這樣幾乎永遠不重複自己的藝術家，每一件作品都是如此振聾發聩，而最為難能可貴的則是他表達反叛的方式竟是無比的自然與溫和，幾乎所有現代的藝術流派都争着認其為師，他的藝術主張常常無人能解，卻終生沒有一個敵人。無論在藝術史、思想史上，抑或為人處事，他都圓融無礙，抵達了無人企及的高度。這個半生在巴黎半生在紐約的俊美法國人不曾讀過《道德經》，卻用他善于做減法的一生實踐了老子大相無形大音稀聲的理想。常常從心裡感激這位叫做王瑞芸的譯者，她的序言與後記也都寫得相當之精彩，大概是因為懂得；而我，每讀杜尚，都會被深深震撼，因為看到人類智慧的極緻，無限感慨以至無言。

接下來的一本是王小波的《沉默的大多數》，洋洋三十五萬字的雜文有力兼有趣，心情郁悶的時候讀他仿佛一劑良藥，每每讓我捧腹。王小波崇尚寬容、理性和人的良知，反對一切霸道的、自認為自己掌握了是非标準的假聰明真愚蠢，不僅如此，他更終其一生反對無趣，從而成就了一種極其幽默的文風，既保持了一種可貴的誠實，又決無魯迅式的刻薄，讀來給人特别的閱讀快感。他回顧當年在雲南做知青的經曆，不訴苦，卻說“每一天都是愚人節”，他批判以為國學無所不包可以拯救世界的調調，寫得特别生動——“正如口香糖再好，也不能換着人嚼……那塊口香糖再嚼下去，還能嚼出牛肉幹的味道，隻要你不斷地嚼。”他關懷弱勢群體，說“大多數的人不等于人類全體”，卻反對将藝術低标準化——“北大教室的門是敞開的，誰都可以聽，這是最美好的傳統，但不該是誰都可以提問”，更一針見血地指出：“藝術的要義不僅不是去關懷弱勢群體，而且應當去冒犯強勢群體”……太多清新的觀點與令人難忘的比喻在書頁間觸手可及，他的的确确是我們這個時代不多見的一位偉大的自由思想家。

因為王小波的推薦，我讀到了黃仁宇的《萬曆十五年》，另外一本好看兼誠實的書。該書以公元1587年為一橫斷面，詳盡描述了當時中國政治、經濟、軍事、文化領域的社會原生态，揭示了中國由盛而衰的緣由及演變。該書本為英文寫就，原名叫《1587，微不足道的一年》，作者後來親自将其譯為中文，文字有史家特有的滴水不漏、厚重内斂，對事件的叙述一貫的不露聲色，甚至有些漫不經心，對史料的選取與結論的導出有讓人起敬的嚴謹與踏實，将一本傳紀體例的史書寫得耳目一新，特别的大衆化卻決不浮躁，無論如何值得一讀再讀。

散文集中，我推薦魯迅的《朝花夕拾》和蕭紅的《呼蘭河傳》。這兩本書在結構上有一個共同的特點，所有的單篇可以結為一體又完全能夠自成一篇，從而具有一種連貫的美。前者我以為是白話散文的高峰之作，愛極他文字的簡潔凝練，文字的使用與段落的編排都極有用心，多之則繁，少之則簡，讀得我輩敬仰且絕望。後者算得上是一部散文史上裡程碑式的作品，蕭紅平淡坦蕩的筆觸、舉重若輕的感悟，是女性的卻沒有一星半點的矯情，讓我看到了女性散文的出路。她說——“呼蘭河就是這樣的小城，這小城并不怎麼繁華。”我幾乎是一下子就愛上了它，這麼好的句子一直延續到了結尾——“呼蘭河這小城裡邊，以前住着我的祖父，現在埋着我的祖父。”真是動人，帶着一種挽歌的韻律。女人寫的文字沒有幾個可以做到大氣，蕭紅絕對是一個。

女作家中，還有一本《走過西藏》，作者馬麗華在西藏極端惡劣的自然環境生活了十六年，可算飽經風塵之作，文字樸實而凝重，那份滄桑感已無一般女性作家的柔弱可言。我初時讀它是當作旅遊導讀來的，後來，西藏終究沒有去，這本書卻一讀就讀了近十年，再後來，仿佛去不去西藏已經不再重要，因為我對西藏的每一寸土地早已經耳熟能詳，它悄悄地化作了一種馬麗華式的悲天憫人的目光和對于命運的領悟，而這，不正是旅行的目的之所在嗎？

鄭闆橋有句話很适合用來指導閱讀，他說，從人不得其法，今年還似舊年。閱讀其實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，推己及人是行不通的，例如王小波盛贊的《情人》，我始終不是太喜歡，也許它是一座高峰，可我還沒有準備好登山的裝備，它不是我目前理解範圍裡夠得到的，隻好将其留在未來。但也不能一輩子總在山坡上徘徊，好像做人，短期目标要實際，但長期目标要遠大。就這樣，在閱讀的道路上，漸行漸遠，漸入佳境。

2005年于AKL